門口佇立著「光 HIKARI」紅色招牌、絡繹不絕的年輕人爭相在街道中打卡拍照,很難想像這是平日下午的林森北路,熱播影集《華燈初上》帶動了日式酒店的討論熱度,也讓神秘的台灣條通文化被更多人看見,但爆紅之後,然後呢?小姐真的被去污名化了嗎?沒落的街道真的活絡了嗎?電視劇描繪的酒店生態真實度又有多少?我們深入林森北以南的條通一條街,與資深媽媽桑席耶娜好好聊一聊。

準備好了嗎?來,這是你的毛巾。

「這套衣服是我受訪專用的!」席耶娜洋裝上的鮮紅花卉,就像她給人的感覺一樣,熱情大方又沒有侵略性,看見我們採訪的大陣仗,也絲毫沒有怯場,熟門熟路的指引我們器材可以擺哪邊,25 歲就在條通工作的席耶娜,現在不但是條通商圈發展協會會長,還是《華燈初上》的技術指導,劇中主要演員楊謹華、謝欣穎和謝瓊煖都曾親自來找她上課。

在台灣傳統價值籠罩之下,以往條通小姐可能都希望低調過生活,只有席耶娜,憑藉著流利的英日文及邏輯清楚的口條,成了推廣條通發展的幕後功臣,還是媒體採訪相關主題的第一人選,但這些奔走並沒有為她帶來多少的好處,還因此砸了不少錢,為什麼要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?她盯著吧台上的酒櫃,淡淡的說:「因為我真的覺得條通文化沒落很可惜。」

只是想為林森北做一點事,從開店第一天我就沒想過離開。

「這裡的日本客人都很惜情,像是今年我們因為疫情所以客人來不了,結果就收到了四箱日本客人從日本寄來的零食,說怕我們想念那邊的食物,超可愛的。」席耶娜眼中盡是對林森北的依戀與情懷。遙想當年的入行情景,因為急需還債,從站前新光三越下班後的她,就一路從上班地點走路到條通,一間一間找到了分類廣告上的地址,硬著頭皮推開門進去面試:「面試之前我還做了半年的心理建設,因為太緊張了,一直預設我會遇到的最壞情況,我還自己問老闆娘,如果被帶出場的話,可以挑帥哥嗎?結果那媽媽桑傻眼跟我說,呃...我們沒有在做這個耶。」

整間店唯一不會喝酒的小姐。

台中長大的席耶娜,到了酒店工作才知道,原來不是每間酒吧都是金錢豹。在日式酒店裡,小姐不但賣曖昧不賣身,也不需要被逼著灌大酒,連入內消費的客人,也都經過篩選過濾:「我們是做刷臉的,只有認識的客人才能進來,那沒看過的,我們門口有兩道門,第一道就會先被我們擋下來了,我們會先掃描一下他的穿著打扮,簡單詢問一下來這邊的目的,或是你一定要跟哪個熟客一起來過。」就這樣,連喝燒酒雞都會醉的席耶娜,靠著與客人真誠的聊天交心,不喝酒也能做到業績第一名,這也讓她漸漸被其它同事眼紅。

搶客人、選邊站...《華燈初上》演的都是真的!

《華燈初上》雖然是部懸疑劇,不過劇中女演員們的勾心鬥角才最引人入勝,戲如人生,席耶娜回想起當時在酒店裡被其它小姐排擠的場景,笑說真的跟戲裡演的一模一樣:「當時整間店只有我不會喝,所以搞到連老闆娘都來排擠我,還有媽媽桑搶我客人,我花了半年培養的客人,追了我半年,我給他的甜頭頂多接吻而已,結果被那個媽媽桑一睡就睡走了,客人還來哭著跟我道歉說我愛上媽媽了。很多都是感覺的東西,三言兩語講不清楚,常常女生一多就這樣,可能搞搞小團體,或是利用某些客人來孤立我,或是媽媽桑也會挑撥小姐跟小姐之間的感情,如果兩個小姐常常一起下班一起吃宵夜,媽媽桑就會特別注意了,開始跟其中一位小姐說對方壞話。」

受不了鬥爭環境的席耶娜,毅然決然離開台灣,到澳洲打工度假,給自己喘口氣,後來到日本旅行時,朋友帶她到當地一間、由一對 70 幾歲的老夫妻經營的日式小酒店,小小的店內,坐不到 15 個人就客滿了,媽媽桑坐在吧檯裡一邊抽著菸一邊說著歡迎光臨,然後出來聊天寒暄,爸爸就從廚房裡探頭出來說:「吃飯了嗎?有沒有什麼不吃的呀?」因為沒有服務生,所以旁邊的客人還會幫忙遞杯子給你。「我就覺得天啊好可愛的一家店喔,很希望可以跟未來的男友或老公開一間這種店。」深受感動後,席耶娜決定回到林森北重新開始,這次,她不當小姐,她要自己開一間,跟日本老夫妻一樣可愛的店。

在條通,療癒每一顆受傷的心。

被問到這份工作帶給她最大的成就感在哪裡,她用了一個我很喜歡的比喻:「我們就像是客人的心理諮商師。」亞洲人不習慣看心理醫生,尤其是拘謹的日本人,因此,在這令人放鬆又隱密的空間裡,小姐們透過酒精跟客人聊天舒壓,有時候她可以跟你一起同仇敵愾,有時也可以給你一些專業的意見,在這裡,你可以盡情抒發你的情緒,也能得到溫暖的心理慰藉,只不過,她們不會開藥給你,開酒倒是可以。

酒店小姐畢竟不是專業心理諮商師,聊著聊著,也會聊出真感情,席耶娜坦言,在酒店工作的小姐,反而比較容易被欺騙感情,因為她必須花上比一般工作的女生更多的力氣,去證明自己的真心,一旦覺得自己的真心被接納了,便會容易一頭栽下去。但席耶娜也說,酒店還是找得到真愛的,我不相信,於是她拿她自己的故事當證明。

酒店真的找得到真愛

那是她 27 歲時的一段羅曼史,一位美國來的客人對席耶娜動了真心,兩人交往一年半後,對方就跟她求婚了,兩人到美國一起生活了兩個禮拜,每天在家等待丈夫下班的席耶娜,哪裡都去不了,壓抑不住內心追求自由的靈魂,勇敢提了分手:「那兩週我水土不服,每天都像狗一樣在等主人回來,我個性也不喜歡一直待在家裡,愛自由的我真的太不適應了,我定不下來,我們大吵一架就分手了,後來他也再婚,跟別人生小孩了。」

即使分開了,兩人事後還是維持著好朋友的關係,在席耶娜剛開店薪水籌措有困難時,對方更是二話不說直接借了 20 萬台幣給她,並對她說:「我無法參與你的未來,但我在你的事業上如果幫得到你,那是我的榮幸,你永遠是我心中最特別的女生。」回想起這段美好,席耶娜露出了幸福卻遺憾的神情,我問她,會有一點後悔沒有跟他繼續在美國嗎?她停頓了幾秒,說道:「每一個選擇都應該要承擔那個後果,不要去看你沒有的,這也是我在酒店裡學的,如果你要看別人有的,那真的比不完。」

或許,真愛不一定要有圓滿結局,而是永遠存在彼此心裡。

現在,條通都不條通了。

開店多年之後,席耶娜才發現,目前的條通早已不可同日而語:「早期聽前輩說,日本經濟很發達的時候,客人都是排隊等著進去消費的,還有客人提著一卡裝滿現金的皮箱只為見小姐一面,現在根本沒這種光景,更何況疫情鎖國,現在根本沒有真正的日式酒店了,沒有日本客人的日式酒店,只能叫做台式酒店。」

「現在這裡的酒吧越來越歪,台灣客人多了就容易歪掉,日本人比較不會灌小姐喝酒,這幾年條通開了很多賞大酒的酒吧,可以一次買十杯,敲鐘,炒熱氣氛,小姐就會來跟你聊天」就像《華燈初上》裡面演的那間「Sugar 酒店」,小姐為了利益就會拱客人喝酒,看在席耶娜眼裡,等於不重視客人的感情:「現在年輕人比較只會重視眼前的短利,不會想跟客人有長久互動,只會想賺他錢,例如拱他喝酒、耍手腕讓他掏錢出來之類的,那客人可能之後就不敢再來了。」

條通存在的價值:「讓酒店文化檯面化,這裡不再是負面同義詞。」

另一個困境是,現今條通越來越難應徵到年輕小姐,加上疫情的侵襲,日本客人大量減少,導致店內營業額起不來,小姐收入也跟著銳減,紛紛出走到台式酒店,繼續留在條通的,大多是與「阿季」相同遭遇的弱勢族群,造成惡性循環,而這,也是席耶娜堅持站出來的原因:「我擔心未來十年二十年,會繼續留在酒店工作的,可能就是真正的弱勢族群:那些沒有一技之長又沒有豐富資源的單親媽媽,她們可能會容易受到一些不法的控制,如果日式酒店一直沒有被合法管理的話,只會比原來還要更地下化,這些不幸也會更層出不窮。」

「我們也是一份正當職業,有正常繳稅,如果條通越來越地下化,只會越來越危險。」她希望,透過越來越多年輕族群認識到條通,讓原本地下化經營的酒店文化浮上檯面,也能讓酒店從業人員的工作環境更加安全,讓原本被邊緣化的條通,成為社區發展的主力。

回到前言所說的,雖然隨著《華燈初上》熱播,讓條通成功吸引了不少目光,但透過席耶娜的分享,我們發現真正帶來的觀光效益還是有限,而她也總結了可能的實際作為,就是聚集經濟:「這裡是全台灣唯一一個同時聚集了很多不同種類酒吧的地方,有女公關店、男公關店還有第三性酒吧,男生女生都很適合來,而且也沒有像林森北以北那麼 18 禁,最近也有桌球球吧、推理酒吧來這邊開店,還有年輕人很愛去的濕地,這邊的店都不大,小小的,租金自然也不貴。」描繪著條通的好,席耶娜眼裡散發著熱情,她期待這個她待了半輩子的地方,能因應產業的變遷,發展成保有原本味道、也能注入新活水的觀光重鎮。

雖然《華燈初上》很精彩,但希望下次你再經過條通時,看到的,不是只有日式酒店,還有滿滿的歷史情懷,與越來越少感受到的:惜情。


Editor&Text:Nancy

Photographer:Davis





本站圖片部分取自於網路,如有版權使用疑慮煩請告知。